[本报观察]学霸真的更容易出现社交障碍吗？

　　漫画/勾犇

　　□刘采萍(本报评论员)

　　□王钟的(《中国青年报》评论员)

　　□王子墨(《光明日报》评论员)

　　学霸的世界你不懂

　　刘采萍：《中国青年报》最近有篇报道提出一个问题：中学生学霸的社交障碍。报道列举了一些现象：某省一所特别好的高中，每年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占全省的一半，可谓学霸云集；但是，学霸中的一些少年不容易被同龄人理解，甚至彼此打交道都很少。心理学领域的研究者认为，社交能力不会随着年龄自然习得，对学霸来说，一旦进入大学和社会，经常会觉得不适应，甚至出现这样那样的冲突。两位对于这个问题如何看，学习好的人，真的更容易出现社交障碍吗？

　　王钟的：社交能力不强，对一些学霸来说的确是客观状况，但是就我的学习经历来看，身边大有学习成绩优秀又善于与人打交道的同学。

　　各界都有杰出者曾经是不折不扣的学霸，他们的社交能力都弱吗？当然不是。而且，我觉得调查还需要做一个对照研究：不是学霸的人，社交能力怎么样。如果没有对照，单方面得出“学霸社交能力弱”这一结论，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。

　　王子墨：确实有些学霸和其他同学有距离感，可能由于害羞腼腆，可能如报道所说，是通过学习“找到可以交流的人”；但我仔细一想，有社交障碍的“学渣”也不少。他们在唯分数论的环境里，可能比学霸更自卑，沉默寡言、性格怪异的差生也挺常见。

　　但舆论的灯光是不平等的。恐怕还是因为学霸的身份，引发了更多关注。而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，又有多少人关注呢？

　　王钟的：书呆子这个刻板印象，可能自古有之。现在抛出“学霸社交障碍”的观点，无非是书呆子说法改头换面罢了。

　　表面上看，中国传统文化很重视知识，从过去的科举到现在的高考都被视为正途；但实际上，许多人并不是从内心尊重知识、尊重知识分子，只是把考试视为一个跳板。所以对真正热爱知识、纯粹为读书而读书的人，始终存在一种偏见。

　　其实，一个人是不是社交障碍，与掌握知识多不多，又有什么直接联系呢？上大学或者进入社会以后，一个人主要的考试任务或许是完成了，但是终身都有学习任务。可能我们眼中的学霸仍然爱好学习，爱好科研，而有些人则热衷社交，那是人生志趣的侧重点不同，把这两类较极端的人放在一起比较，显然是不公允的。

　　从“成绩好”到“混得开”

　　刘采萍：从刚才的讨论看，“学霸智商高情商低”这样的观点，与其说是一种调查归纳，不如说更像在某种标签下对个例的放大。如果说学霸的社交障碍是指他们“不合群”“只爱参与学业或专业交流，对同学之间流行的娱乐话题既不热衷也知之甚少”的话，这些“翻译”成褒义的语言，不就是“专心学业”“心无旁骛”“不浮夸”吗？而如果把社交障碍作为一种心理疾患严肃甄别，那么其病症表现比如孤僻、封闭、敌意等，不同样地发生在一些学习困难的学生身上吗？他们不是一样会遭遇排斥和歧视，以致形成冲突和困境吗？

　　如此说来，“学霸的社交障碍”恐怕不是一个真问题，而应该用另外一个问题来替换，即：校园社交模式与社会社交模式，是否存在某种冲突？

　　王子墨：我觉得，校园里的社交是很简单的，只是相同兴趣爱好、性格接近即可。社会社交要多很多别的因素。

　　欧阳修说：“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，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”，这话难听了点。也不是说社会社交的人就是“小人”，而是这种交往是有着共同目的的，比如共同完成一件事，共同的理想，或者彼此利益相系、相互支撑。不能说这样的社交不纯粹，只是这样的社交更复杂也更高级，是超越了“吸引”与“不吸引”这种直观感受的。

　　但是在校园里，尤其是目前的教育制度下，似乎这类社交需要是很少的。想想当年与学霸在一起的日子，有什么事要共同完成呢，恐怕只有抄他的作业吧。

　　王钟的：我承认校园社交是简单的，但是是否应该那么简单，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。

　　谈到社交模式，我觉得现在把校园和社会区分开来，其实是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、教育问题的外在表现之一。正因为我们的校园过于封闭，校园的社交模式过于单一，学生除了在学校与同学老师相处，缺乏与社会接触的机会，才导致了校园社交与社会上的社交有如此大的差异。如果校园不那么封闭，在学生时代就有更多与社会接触的机会，两个社交环境的过渡才不会那么突兀。

　　刘采萍：钟的说的这种“简单”，也许更像一种“简化”。但是，一旦进入更复杂的群体关系之中，“简化”就变得没有意义了，于是，不独成绩特别好的尖子生，各个类型的学生，都需要重塑和修正他们的社交原则、社交方式。这大概也是一些同学总是被教训“幼稚、不通世事”的原因。

　　王钟的：所以我觉得，我们的讨论要避免一个隐含的预设，就是把不爱交往、性格内向，与社交障碍画等号。我觉得不爱交往其实也没什么啊，为什么要求每一个人都性格奔放、大大咧咧呢？有性格外向，自然也有性格内向，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，照样也有可能做出杰出成就。

　　王子墨：不爱社交就是有缺陷，就像那句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一样，虽然这句话是知识分子的自嘲，但其实说出了一种社会心态。我想到去年吴清源先生去世的时候，大家又翻出来他沉浸在围棋的世界里，生活都不能自理，与人相处也颇为木讷。再想想陈景润，也免不了被现代人调侃一番。

　　我们为什么现在特别重视“与人交往”“社交能力”？好像没有这些品质，在社会上就不太能生存了似的。“奇葩”、“怪人”到处都有，只是我们是否仔细想过，到底是某些人有点怪，还是这个社会哪里有点怪？

　　王钟的：“社交能力”被过分看重，说白了就是关系学在很多场合都好使。拉关系，成了一种畸形的社交模式。理想的社交，是以人与人平等、真诚的交流为前提，而不是利益勾兑。实际上，需要“关系”来解决的问题本来没有那么多，“规则”才是解决问题的基本途径。如果没那么多的关系学，那么分析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模式会更加简单。否则，现在一些遵守规则，但是不喜欢拉关系、抄近道的人，也许就会被误会成社交能力差，这就太冤了！

　　社交鸿沟何以形成

　　刘采萍：尽管我们可以共识：所谓“社交能力”，不应该成为衡量人的标尺；但是也避免不了生活中一些比较现实的尴尬。最近有个故事就挺有代表性的：

　　一位老师的女儿找男朋友，找来找去找到了母亲当年一位得意门生。但彼时的骄傲，此时却变成了不被接纳的准女婿。这位老师说：“他读中学时，我是多么欣赏他啊！他学习成绩棒，又特别听话，调皮捣蛋的事儿准找不着他。现在，人家也挺成功，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单位的中层干部。可是，要让他做我的女婿就不够格了。你看他的背，明显驼了；近视眼镜足有800度吧，以后会影响生活质量的；你再看他说话时细声细气的样子，哪像个小伙子啊；还一点幽默感都没有，我女儿跟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，有何快乐！”网友评论说，你们培养学生时，对孩子日渐加厚的近视镜片司空见惯，把沉默寡言看成是稳重，把只啃书本说成是专注上进；可是，苦心调教出来的“好孩子”要成为自己家庭一员时，却又突然要看身体、看气质、看幽默感了…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？

　　王子墨：不得不说，这个矛盾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存在。这主要是因为我们现阶段的教育评价机制太过单一了———完全看分数。即便是古代科举，考察的标准也是“身、言、书、判”，“身”就是外貌，“言”是言辞。虽然这个标准不尽科学，但足以令我们反思：为什么今天的教育，只是把分数看得那么重？这种“唯分数论”到了真正的社会上，可能持续有效吗？

　　王钟的：大学还会有意识地引导学生开展一些社交，最缺乏社会活动和社交教育的，是在小学和中学阶段。中小学社交教育匮乏，这本身就是教育内容僵化的一个表现。

　　刘采萍：唯分数论的一个衍生问题，是容易制造出不平等观念。不同成绩的孩子感受不同待遇甚至拥有不同权利———平等沟通、彼此尊重等基本社交观念，就很难在成长关键期得到培养与确立。有时候我们形容某人有“天才病”，往往就是说这人目中无人，缺乏对他人的尊重。这也是报道中学霸让一些普通学生感觉不舒服的地方之一。

　　王钟的：是呀，《生活大爆炸》里面的几个学霸，在中小学时代过得也并不那么如意———经常被同龄伙伴欺负，没有多少朋友。当然，中国的教育体制下，这样的情况会少一些，因为老师会有意保护成绩好的学生。但老师对学生社交介入过多，有意提高自己喜欢的学生的地位，效果往往会适得其反。

　　王子墨：但中国的唯分数论，不仅仅是教师的偏好造成的，更主要是由教育资源不均衡所决定的。我们印象中的书呆子，是不是很多出自欠发达地区的所谓“高考工厂”？在发达地区，似乎根本就没有“高考工厂”这一说，因为这些地区不仅教育资源充足、优质，而且有多重途径去完善综合素质，这些完善是能变现回报的，比如通过参加一些社会活动获得成绩和加分。而越是缺乏这些通道的学校，学生才更依赖苦读，挤压了其他能力发展的空间。激烈的竞争需要付出更大的艰辛，那些学校真的有可能考虑提高学生的社交能力吗？我是存疑的。

　　撕掉标签，发展独立

　　王钟的：除了刚才我们提到的原因，我觉得，目前中小学教育还有一个不良倾向：一些老师不注意教育学生分辨美与丑，家长的家庭教育也缺位，导致学生间的关系有庸俗化的趋势。

　　有一个很著名的纪录片《请为我投票》，讲武汉一所小学的班长民主选举，结果就像马克·吐温笔下竞选州长一样，贿选、泼污，竟然真实地发生在这群小学生中间。我们知道，现在大多数中小学生的班长以老师任命为主，这也陷入一种矛盾———老师来决定学生关系，看似避免了社交问题，实际只是掩饰了未来可能暴露的缺陷；而老师放手让学生处理人际关系，缺乏引导，则可能令社会上的一些不良风气提前污染校园。

　　所以我觉得老师还是应该当裁判，当引导者，帮助学生首先确立真善美的准则，而不要当运动员，不要刻意干扰学生的社交关系。

　　王子墨：而回到学霸的问题，我认为，学霸成长还有一个最大的障碍，那就是“成功”———或者说他们没法接受“失败”。

　　他们习惯成绩被认可的模式了，却发现在另一种环境里成绩并不管用。人都是享受成功的感觉的，如果在社交方面经历了“失败”，就越想从其他方面来弥补，越容易回到拼命学习的模式里。所以真想做好社交模式转换，学校、老师都应当加强引导，不惟分数论是一方面，还要鼓励学霸们去经历“失败”，接受“失败”，最后再克服“失败”。

　　我想，比较擅长社交的人，或许并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，而是一个让人感到他是个“普通人”的人。学霸要从享受成功的环境里慢慢脱离开，去寻找自己———永远高高在上的样子，并不是真实的自己。

　　刘采萍：哈哈，你的意思是说：学霸是把一种心理优势放大到所有领域了；但其实，时时碰壁才是生活的真相？

　　王钟的：我觉得有道理。在学校里就见过一些学霸，到了大学也在努力搞社交，但是做得过于刻意，反而不受同龄人欢迎。

　　王子墨：这就是功利的教育观造成的结果：学习为了什么，在中学，提高成绩就意味着“成功”；在大学，搞好关系也意味着“成功”。“成功的目标统领一切”，太功利了，就会把很多事做得刻意，而现实就是，大部分人都没那么成功嘛。

　　而且你看，似乎什么话题只要一跟“学霸”这个关键词挂上钩，都会变得引人关注：哪怕只是不太爱搭理同学，也能变成问题。或许这只是因为我们期待得太多，把学霸看得太重，好像学霸必须符合社会所有的期待。如果我们都以这个眼光去看待学霸，他的社交模式又怎么会不出问题呢？

　　其实，若要那些“学霸”像普通人一样社交，是不是我们先得把他们当成“普通人”？

　　王钟的：所以，我们没有必要计较学霸到底会不会更容易出现社交障碍。把这两个问题简单联系在一起，本身就是有偏见的。但我们可以取得共识的是，学校里的社交教育并不尽如人意，不管是学霸，还是学渣、学酥、学沫，都应该从小学习正确的社交方式，养成健康的社交习惯，而且不要把社交异化为破坏规则的关系学。